2011年4月21日星期四

道德审判可休矣!

作者/谢伟伦专栏 Apr 21, 2011 12:32:33 pm

【异国夜行/谢伟伦专栏】焦虑有时候是健康的,就怕弄错焦虑对象。自专栏作者杨艾琳点名“站台艺人,你知道你站的是哪里吗?”【注一,以下简称“杨文”】后,几成燎原之势,网民卯足全劲批判数名在砂州选举为国阵献唱的艺人。拜泼墨助澜之功,相关抵制行动的专属面子书适时诞生,还不足以泄愤,更将声明上纲到“艺人勿为政党站台”【注二】。

当某项道德标准摇身成为台面上流行的社会正义时,往往会跃出一群以猎巫为乐的道德战士。一连串舆论扑杀行动后,掩藏着更值得警惕的结构问题,亦即意识形态的偏差审判,仍存留在当前演艺与评论界中。艺人也是国家公民、世界公民,拥有政治立场和喜好,乃全世界皆然,美国艺人珍芳达领导反越战、李察基尔公开支持西藏独立,不但未影响他们的演艺事业,反而更加受到世人肯定。

马来西亚社会却还残存简化至极的意识形态,只准演艺人员挺在野党,高举成“正义的阵营”,挞伐为执政党站台的艺人,揶揄作“任国阵消费的妓女”【注三】。道德政治的大纛确实是高举了,究竟弘扬了所谓社会责任?抑或弘扬了这些道德宣称者?须知,只要站台位置互换,相关指控便难再成立。这种持续作祟的威权统治遗毒,才是国人最该警觉的。

站台代言难逃责任分担?

直辖区马青日前斥责有心人士抵制歌手, 过度渲染课题,还掀出关德辉曾为行动党站台的记录【注四】。这种提法,无疑刮了充当鲁仲连的行动党陆兆福一记耳光。问题不仅止于尊重(或非议)艺人的个体人格、政治认同、政党倾向和价值选择这般简单。坊间讨论在磷磷炮火之中,零散且未聚焦,本文首先将试图廓清这些立论方向,再与杨文这篇简洁有力却不失代表性的檄文对话,期能厘清个中盲点。

从广告学的角度而言,艺人为政党站台是“商品代言”行为,等同于将自身与政党捆绑在一起,一旦出现代言伪劣黑心产品时,将构成对社会大众共同蒙骗的同盟,理应共同承担责任。这种假设的背后是,在一个信用失范的社会,艺人身为公众人物把信用不当回事,都在滥用透支信用(这也适用于时下政论场合中自诩“专业”论政却丝毫不“专责”的名嘴)——其根本原因无非是“守信”与“失信”之间构成了奇特的二律背反效应——越是失信者,捞取的利益越多。要重建社会信用,就得从艺人代言不实广告、为不义政权站台的问责入手。

另一种针锋相对的论调是:艺人与政治人物之分已日渐模糊,所异者唯商业票房与选票多寡之别也。希望“艺人慎选楚河汉界”、甚至“远离政治(和政党)”之说,本身就是掩盖真相的忋人之见。它要诘问的是,若无现行跨国资本主义影音工业体制,艺人如何获取与其劳动付出、劳动贡献极不对称之财富?没有艺人,经济照常运转,社会依然发展,但没有被剥削、压榨之无产阶级的刻苦耐劳,何来今日资本主义文明?

沿着这样的批判,功成名就的艺人与资本家、为资本家服务之政客,以及官僚都同属于剥削阶级,艺人何时远离政治乎?再就意识型态统治角度而言,流行影音产品何者不是在客观效果上执行麻醉劳动人民、阻碍政治觉醒、建构爱情神话──将爱情建构为人生唯一目标,并以爱情矛盾移转阶级矛盾、制造偶像祟拜等意识型态国家机器(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)之职能?故除了剥削阶级外,艺人还位列统治阶级之流,当艺人无时无刻不产生政治作用,侈言政治远离艺人(或反之亦然)岂不笑话?

从商品异化泥淖中反抗

话虽如此,但不代表举凡“政治商品化”的消费行径必然造成“异化”(alienation),人会异化最根本原因乃人的自主性、能动性之缺乏,真正造成异化的,是一己放弃了对价值与需求的自主选择权。通俗文化、广告或商品所构成的意义很多时候还是充满暧昧的;真正的反抗,也不在于意识形态的批判,而是来自诠释者深入通俗文化或消费文化,并以其想象力或创造力将原有的意义加以挪用或颠覆原本的意义,在原本的生活脉络中产生出具有抵抗意义的新诠释或抗争。许多艺术工作者仍旧坚持理念,而非盲目附和市场取向。

从过去到现在,从西方到东方,无论全球化与反全球化、战爭与和平、发展与贫穷,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反抗过程中,艺人剑及履及的案例屡见不鲜。杨文赞扬罗大佑为李敖站台,乃“制衡(蓝绿)政治两极化”【同注一】的典范,体现艺人对国家的贡献,恐怕是过誉了。

1985年,《明天会更好》被国民党盗用成为当年的选举宣传曲,罗大佑愤而“出走”去国。台湾首次政党轮替后,2004年总统选举,他挺过连战和宋楚瑜,318枪击案后,他声讨绿色恐怖分子,2008年他支援马英九和萧万长,马就职演说闭幕时再次播放《明天会更好》,过去被冠上“音乐良心”﹑“抗议歌手”等光环的罗大佑甘之如饴,曾经作为八零年代反威权符号的墨镜与黑衣早已剥落殆尽。

罗大佑拥蓝鲜明,是其政治选择,应予尊重,但否定李登辉领导的民主化、否定陈水扁当年获过半选票当选,论调有如蓝军基本教义派,将抗议窄化为政治工具。异议是民主的珍贵资产,但也应该接受检验。他当年高调撕毁美国护照,抗议美国国会议员提议要求台湾出兵援伊,怒斥破坏两岸和平,却只见树不见林——最破坏两岸和平的,正是中共部署的五百枚飞弹,罗大佑视而不见,事业外移,大赚人民币,这就是他在解严前后的最大差异。

艺人是否需表里如一,关乎公私领域的界限与偶像崇拜模式,也关乎社会对公众人身的要求。杨文再举出“张国荣堕落自杀,香港人骂他没有艺人的责任” 【同注一。按:此处应属笔误,宜用“堕楼自杀”】,佐证艺人作为公众人物(public figure),享有特定角色地位之余,相对需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,甚至教化功能。

对于张的自杀原因,众说纷纭,原因可能只有一个——绝望。自杀是唯心的,非理性的、反诠释的,最终甚至是不可解的。杨文如此标榜社会责任,是否意味着与道德教化背道而驰的事物,那些宣扬性爱、毒品和死亡的摇滚乐,涉及同性恋的影音产品,AV情色工业与书刊一概应予查禁取缔?如此放大艺人生前与死时之社会责任,张国荣家属是否也须为此向社会大众致歉?

深受中港台、欧美流行文化熏陶的马来西亚,从事文化生产的艺人对本土政经政策缺乏兴趣,或者无能为力,说明了在地民主改革力量仍有待深耕,无法连结起广泛的社会改革及文化创新,而部分有权有势的艺人愈来愈多隐藏的政治考虑及交易,不愿、不敢参与社会及政治争议。

阿牛执导的电影《初恋红豆冰》历经波折始获娱乐税回扣,证明即使曾挺国阵也难保利益入袋。如斯政策待遇,演艺界又有谁愿意走上街头,为本土文化及社会请命?没有本身的文化及社会愿景,甭说其他政治议题,在教育部拟删除《连环扣》(Interlok)敏感字眼时,亦鲜见马华作家(个人及组织)挺身维护原作者的创作自由、抗拒政治检查。

重申艺人的公民权利义务

市场经济下的文化劳动若居处威权体制下,国家机关对公民社会强烈支配及主导,则民间自主性薄弱,社会运动必然寂静萧条。此际,与企业组织回应不同时空下的环境压力一样,艺人的生存策略,不外乎“叛离”(exit)、“抗议”(voice)与“忠诚”(loyalty)【注五】。欧美艺人的社会实践传统、罗大佑的个案,皆可由此理解;马来西亚的情况也无法例外。

在泛道德阵营眼中,光良等歌手站台演出,就是“我支持国阵”的忠诚行为,舆论对此掀起道德审判,只会得出——“挺错边”的道德教训,以及“挺与不挺”的两难——其实都象征着一个不成熟社会的集体躁狂行为,也是整体社会道德界限的某种投射。饶舌歌手黄明志,就是这种政治机会结构的夹缝下,嘲弄各种紧张的权力关系,突出另一种差异,以及最为人诟病的偏见。至于时代关怀与社会批判,只敢呛声却怯于跟“土权”对话的黄小弟,仍犹未及。

艺人迫切需要的不是政治表态与否或立场选择,而是社会意识与理念觉醒。当我们期待一个关注社会议题,并勇于表达行动的当代艺人之前,必须先“再政治化”(而非“去政治化”),重申“公民”身份及其应有的权利义务,勇于站台,更要敢于担当——如此才能拓垦出一个包容所有议题,坚持多元表现形式的艺术工作环境。

只有畸形的社会,变质的时代,才会处处讲求立场,时时要求表态。以意识形态与政治立场来审判的民粹道德法庭,往往创造更保守更闭锁的历史。在一定的历史阶段,信念与信仰有时是必须的手段,那是可以理解的。为了争取解放和开放,意识形态确实扮演重要角色,但是,能够勇于抗争者,当然也能够勇于包容。当一切的枷锁、束缚、囚牢都拆卸之后,立场与表态看来是多么的虚幻与虚构。知人论事的起码水准,就是不可违悖逻辑与常识。猎巫成绩如此裴然,省思的力量受到如此斫害,接下来如何进行赋权(empowerment),将是无比艰巨的工程。


注释:

一、杨艾琳,“站台艺人,你知道你站的是哪里吗?”,2011.04.15,《当今大马˙中文版》。

二、“我们强烈杯葛光良,林宇中,张栋梁和神木与瞳!”面子书专页。

三、“甲州眼”(Imalacca)面子书专页,2011.04.15,网址:www.facebook.com/imalacca

四、《独立新闻在线》,“关德辉为丘光耀献唱不碍事˙周连琼斥抵制艺人别有机心”,2011.04.19。

五、此概念引自:德裔美籍经济学家赫绪曼(Albert O. Hirschman)之著作,“Exit, Voice, and Loyalty: Responses to Decline in Firms, Organizations, and States”,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1970。

谢伟伦曾任职主流媒体,现从事非政府组织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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